在北京，很多有钢琴的人家，都知道陈燕这个名字。
她是中国首位女性盲人钢琴调音师，从业近30年，每年要给上百架钢琴调律，光听音就能识别弹奏者的姿势和问题，能修理一架钢琴全部8000多个零件。请她上门调音的客户，多到需要排队。
但在抖音，陈燕被更多人熟知和关注，是作为导盲犬珍妮和黑萌萌的妈妈。她宣传导盲犬畅行十几年，起因是一次带导盲犬坐地铁被拒，珍妮哭了。
过去，陈燕凭借自己的努力改写了人生，也让越来越多人相信，盲人有权利也有能力，像健全人一样生活。
如今，面对种种声音，她依然愿意无保留打开自己给大众看，从而让更多人打消偏见，了解和支持导盲犬，以及受益于导盲犬的盲人群体。
01 一个盲人钢琴调音师的30年
11岁的刘润朗，是陈燕一家三口的忠实小粉丝。他的钢琴，是陈燕结合他的手型和性格挑选的，每年调音也都由陈燕负责。
今年4月，知道陈燕要到家里来调琴，刘润朗提前一星期就安排爸爸妈妈准备饭菜，天气降温了，他拿出自己的浴巾给黑萌萌盖上，看着它睡觉，陪它玩耍。
陈燕到家里调琴，刘润朗小朋友给黑萌萌盖上自己的浴巾。
被小朋友温柔以待的时刻，总是特别能打动陈燕。她在抖音记录了很多类似的小故事：每次都去车站接她的小姑娘正正，和黑萌萌称兄道妹的小雪，想像她一样成为钢琴调音师的小男孩久久……
孩子们的家长，更佩服于她的专业。陈老师特别厉害，通过听孩子弹琴的声音，能判断出孩子的坐姿、手型和问题，说的所有问题都是孩子日常存在的。刘润朗的妈妈说。
从眼盲找工作屡屡被拒，到如今客户排队找上门，陈燕花了近30年。
陈燕在给钢琴调音，黑萌萌陪着她。
在5个月大的时候，陈燕就被确诊有视觉障碍，康复希望渺茫。在几乎快被放弃的时候，姥姥把她抱回了家。
在陈燕心里，姥姥是对自己一生影响最大的人。姥姥带她去做手术，教她用别的器官代替眼睛，锻炼她的听觉、触感、胆量，送她去学二胡、手风琴、电子琴等各种乐器，希望她长大后能有本事养活自己。
陈燕能够生活自理后，姥姥给她报名上了北京盲校。在那里，她开始接触到钢琴调音。当时，中国残联为了帮助盲人就业，在北京盲校进行钢琴调音班试点，陈燕恰好成为第一届学生。
在姥姥的支持下，陈燕从小学习各种乐器。
或许是因为从小锻炼听觉、接触乐器，陈燕很快上手，并考入北京特教学院继续学习钢琴调音。
北京特教学院的李任炜老师，是陈燕和爱人大伟的恩师。陈燕记得，上学的时候，李老师总是给学生找来一些特别破的琴，多年没调或者被老鼠咬过的那种。陈燕和同学两个人合作，花了一周时间，把一架根本没法弹的钢琴调到音很准的状态。她非常有成就感，就像亲手造了一座房子一样。
但李任炜老师并不满意，他问陈燕，难道你们以后去客户家调琴，要在人家里住上一个礼拜吗？陈燕在心里默默回答：不要。
钢琴调音师不但要会听音、调音，还需要动手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而对于一个盲人钢琴调音师来说，看不见只能摸着去做，难度更是翻了数倍。但陈燕坚信，不管是盲人还是健全人，面对新生事物，当你认为自己有信心学会的时候，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
大学四年，陈燕摸透了一架钢琴全部8000多个零件，到毕业的时候，她信心满满，技术好，不会没工作。
陈燕在专心工作。
然而，现实很残忍。每次去面试，她都会被反复质疑，眼睛看不见怎么调音？怎么修琴？甚至被问，能找到客户家吗？能来公司吗？最后，被拒之门外，无论她怎么解释都没用。
后来，陈燕和姥姥的故事被媒体关注到，也终于凭借过硬的业务能力进入一家琴行工作，慢慢积累起了客户和口碑，在行业里扎下根来。2004年，陈燕开了自己的琴行，还开了一家公司，帮助20多位盲人调音师解决了就业问题。
但在工作和生活中，陈燕经常能感受到，大众对盲人有着根深蒂固的误解。
她决定，要用一辈子去告诉大家，盲人可以通过除了看以外的其他方式来正常生活和工作，不要闭上眼睛去想象盲人的世界。
02两只导盲犬的妈妈
2018年，陈燕开设了自己的抖音账号。她觉得，短视频传播广、互动多，里面的故事看起来好像就发生在身边，是消除偏见很好的一种方式。她愿意把自己打开，让大家走进去看看，在黑暗的世界里，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和不堪。
在陈燕的视频里，她和爱人大伟以及导盲犬黑萌萌一家三口，总是形影不离。
读书期间，陈燕与同样是盲人的大伟相识，并组建了家庭。
两年前，陈燕不慎食物过敏，吃了急救药便以为没事，但黑萌萌却好像不同意，一直焦虑地在身边乱窜。大伟感觉到它的异样，赶紧请邻居一起把陈燕送到医院，一到医院，陈燕就昏迷了，医生说，再晚几分钟人就没了。
陈燕觉得，是黑萌萌救了自己的命。从那以后，她去哪都带着黑萌萌，24小时都在一起，恨不得上厕所都不分开。
陈燕分享一家三口的生活和工作故事，领着黑萌萌去客户家调琴，带黑萌萌坐飞机、坐火车，给黑萌萌做减肥餐、剪指甲、剃爪子毛……陈燕发这些的目的，是希望给大众宣传和科普导盲犬，打消大家对导盲犬的疑虑和偏见。
陈燕在抖音分享导盲犬黑萌萌的生活与工作日常。
事实上，宣传导盲犬畅行这件事，陈燕已经做了十几年。
因为工作需要，陈燕经常要去不同的客户家调音，出行路线几乎不重样，大街小巷的路障、电动车又数不胜数，一个人拿着盲杖走在路上很不安全。所以，她决定领养一只导盲犬。
2011年，经过40天的融合训练，导盲犬珍妮来到了陈燕身边。对身边缺少亲人、没有孩子的陈燕来说，导盲犬不仅仅是一双眼睛，还是一种陪伴和慰藉，彼此依靠的情感无可替代。
陈燕和导盲犬珍妮在布达拉宫前，珍妮是世界上第一只到达拉萨的导盲犬。
有一次，陈燕和珍妮一起去坐地铁，尽管法律规定导盲犬可以乘坐公共交通，但她们却被工作人员拦住，怎么解释都不让进。争执中，有围观者告诉陈燕，这只狗流眼泪了，她才知道，珍妮哭了。
陈燕无法知晓，珍妮是因为被拦住而生气，或是帮助不了主人而难过，还是只是被风吹迷了眼，但摸着它下垂的尾巴，陈燕下定决心，要向公众宣传导盲犬，倡导导盲犬畅行。
从此，她的故事，变成了她和导盲犬的故事。
陈燕以珍妮的口吻讲述一家人的喜怒哀乐，写成《导盲犬珍妮》一本书。这本书被选为中小学校园课外书，她便带着珍妮去到各个学校演讲。
陈燕和珍妮在校园宣传导盲犬。
一开始，孩子们对陈燕和珍妮，多少都带着一些好奇或者害怕。陈燕跟大家讲自己和珍妮的故事，牵着珍妮和大家互动，最后她总是要问一句，如果有一天导盲犬领着盲人走到你面前，你会拒绝吗？听到孩子们说不会，她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2018年，和陈燕一起生活了快8年的珍妮，退役回到寄养家庭。2019年，黑萌萌接替珍妮成为陈燕的第二只导盲犬。陈燕的宣传阵地，也从线下转移到了线上。
刚开始发视频时，她被问得最多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导盲犬怎么知道盲人要去哪里，另一个是盲人怎么用手机。
陈燕给网友科普导盲犬。
她在很多个视频里告诉大家，导盲犬的作用是避障，但找路可以靠自己，背地图、问路，有了电子地图导航就更方便了。至于用手机，很多App都有无障碍设置，在手机盲人软件的帮助下，盲人完全可以自己拍摄、剪辑和发布视频，此外，点外卖、订机票、网购甚至玩游戏也都可以。
现在，更多人问陈燕的是，导盲犬会不会咬人？
看见这类问题，陈燕总会不厌其烦地解释，导盲犬是盲人的眼睛，经过严格筛选产生、不会咬人，根据法律规定，盲人携带导盲犬进入公共场所是合法合规的。
03让110万人打消偏见
但现实中，直至今日，导盲犬被公共场所拒之门外的情况，仍然不少。
今年2月，陈燕和黑萌萌在海南一家免税店门口被拦住，陈燕反复解释导盲犬不是宠物，它在工作中，有证件，法律规定可以进，但工作人员以宠物不能入内怕吓到顾客为由拒绝。最后，反而是在顾客们的支持和帮助下，陈燕和黑萌萌才得以进入。
陈燕和黑萌萌进商场受阻，得到许多网友的声援。
还有一次，陈燕和大伟去外地工作，找了近100家大大小小的宾馆酒店，都不接待导盲犬入住，经过十几个志愿者的电话沟通，问题才得以解决。
前段时间，罗威纳袭击女童事件，引发舆论关注。这也让同样是大黑狗的拉布拉多导盲犬黑萌萌，外出工作时遇到诸多阻碍。
在公交地铁上，有人指责黑萌萌为什么不戴口罩，陈燕耐心解释，导盲犬导盲不光用眼睛，鼻子也是导盲器官，但仍有人责怪她不应该拉着狗出来吓人。等到了客户家楼下，业主们看陈燕面生还牵着一条大黑狗，也不让黑萌萌上电梯。甚至有的客户家人，不让黑萌萌随陈燕进屋工作。
同样是大黑狗的黑萌萌，也遭到误解。
网传猫狗粮在运输中不安全，为了保证黑萌萌的安全，陈燕和爱人大伟特意请朋友来帮忙仔细检查包装袋，大伟甚至亲自试吃狗粮。
让陈燕欣慰的是，现在，已经有110万粉丝和自己一起关注导盲犬，理性对待导盲犬。
在她和黑萌萌被免税店拒绝入内的视频评论区，有近3万条评论，都是支持导盲犬畅行的声音，以及任何公共场所无权干涉工作中导盲犬出行导盲犬经过层层选拔，咬人概率极低的科普。
网友为导盲犬发声。
也有一些不太好的声音，比如，有人会质疑陈燕真的是盲人吗，如果是盲人，为什么还要去商场，去商场能干什么，能找到服装店在哪吗，能知道是什么品牌吗，导盲犬能告诉她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已经有粉丝替她解释和科普，别小瞧盲人，身体健全的人能进商场买东西，盲人凭什么不能进，盲人看不见，但是可以问。
看到这些评论，陈燕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努力，不是徒劳，且值得继续坚持下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多么伟大，因为支持导盲犬畅行，让更多人了解盲人和导盲犬，受益者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别人。
最近，陈燕在筹备出版两本书，一本是依然以导盲犬口吻讲述一家三口故事的《导盲犬黑萌萌》，另一本是她的自传《人生自造》。
这一次，陈燕也想和盲人群体对话。每个人都有追求理想生活的权利，包括残疾人，她希望，有更多的盲人能够像她这样，勇敢地打开自己，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工作和生活，人生由自己创造。
作者：李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