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落者》
作者：[奥地利]托马斯•伯恩哈德
译者：马文韬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01
极端追求完美与反理性深渊
——《沉落者》译后记
文/马文韬
伯恩哈德作品的主人公，在文化艺术方面，经常是作家、戏剧家、演员、画家、哲学家等，唯独还没有音乐家。《沉落者》这部小说以20世纪世界著名的钢琴大师格伦·古尔德作为主要人物，这位加拿大天才钢琴家以演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蜚声世界。1982年，正值艺术顶峰之际，格伦·古尔德患脑溢血去世。媒体十分关注，报刊、广播、电视以及互联网等都纷纷发表报道和评论。文学、戏剧、舞蹈、美术界更是争相推出作品表现这位音乐奇才怪杰。小说家也不甘落后，不少作家直接或间接地把古尔德作为描写对象，比如乔伊·威廉姆斯、莉迪亚·戴维斯就把格伦·古尔德写进了他们的短篇小说。
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很明显，看中的是古尔德在事业上极端主义地追求完美，他作为音乐家拒绝与听众交流，最终他的音乐活动退缩到录音室，以及他只与音乐为伴的生存方式。除了他是成功者这一点，格伦·古尔德十分符合伯恩哈德作品主人公的特征。格伦·古尔德逝世不久，伯恩哈德就动手写《沉落者》这部小说，应该是在1982年12月至1983年4月之间完成的，属于作者写得比较顺畅、快速的作品之一。
小说主要有三个人物：讲述者我、古尔德和韦特海默。情节很简单，他们三个人曾在萨尔茨堡莫扎特音乐学院参加钢琴大师霍洛维茨的钢琴教学班。韦特海默偶然听到格伦·古尔德演奏《哥德堡变奏曲》，受到致命打击，他听到的已经不是精湛的钢琴技艺，而是手指和琴键、人和琴融为一体所产生的美妙旋律，带着体温和心声的对几百年前巴赫音乐的独特、具有洞见的诠释，韦特海默立刻感到无法在攀登钢琴艺术的道路上走下去了，在古尔德去世后不久便自杀身亡。讲述者我也放弃了成为钢琴大师的追求，投身写作论述格伦·古尔德的文章，在此过程中，他越来越明白韦特海默的人生和自杀的原因。
小说在叙述过程中，仍然呈现出伯恩哈德小说的叙事特色：音乐性和夹叙夹议。议论了所谓精神大师，比如康德、尼采，如果我们仔细研读他们的作品，最终我们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由夜和雾组成的模糊世界，这些大师早就胡子拉碴地出现在我们那种带把的大啤酒杯上了。还比方说讲到瑞士的堕落，奥地利的狭隘；讲到司法机构的不公正，陪审团根本不秉公执法，等等；还有音乐大学生，毕业后如何以所谓音乐教育者的身份混迹于社会，依赖毫无天分的学生及其望子成龙的家长维持着衣食无忧、鄙陋的生存。
但这本书主要表现的是艺术家极端、绝对的对完美的追求。格伦·古尔德的钢琴极端主义，他为实现艺术完美目标忘我地、肆无忌惮地修炼异化了他，最终他期望的是成为施坦威，他说，归根到底，一辈子都想要成为钢琴，而不是人。他梦想有一天，格伦·古尔德和施坦威成为一体，而不是巴赫与施坦威之间的中介者。对绝对目标的无限追逐必然导致暴力。格伦·古尔德发现窗外有棵树影响他练琴，立刻取来铁斧和钢锯将其伐掉，人们都以为艺术家手无缚鸡之力，但格伦·古尔德在排除障碍时，俨然一位大力士，顷刻间，树干直径超过半米的大树便不复存在。后来他发现，其实此举并非必要，只消拉上窗帘就解决问题了。但是，天才古尔德要建立秩序，要排除阻挡他达到目的的一切障碍。随着一步步接近巅峰，他几乎不能容忍周围有他人存在。他厌恶所谓邪恶的观众，不举办音乐会，把自己关在森林中的录音室，只与巴洛克时代伟大的音乐家巴赫一起居住，最后，这位厌恶整个人类的音乐天才因为脑溢血孤独地死在他的钢琴上。另一位，韦特海默，一心要成为最杰出的钢琴大师，而不是之一，当他偶然听到格伦·古尔德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深知古尔德的水平他无法企及，但又不甘心，于是，这位格伦·古尔德眼中的沉落者，把无法实现终极目标的一腔怒火喷射到了他妹妹身上。妹妹不堪哥哥这位独裁者、暴君的统治，冲出牢笼，嫁到了瑞士。韦特海默不甘心失败，乘车去瑞士，在妹妹家旁边的树上上吊自杀，以此报复妹妹对他的反抗。讲述者我也是雄心勃勃，要在钢琴技艺上追求非凡的建树。当他意识到无法让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大师，便选择了放弃，把心爱的价值不菲的钢琴赠送给偏僻小镇教师的女儿任其糟蹋。他认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对于自己他就是历来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为了独一无二不必一定要是天才，于是便投入撰述格伦·古尔德的工作中去，倾听着《哥德堡变奏曲》，逐渐明白韦特海默为什么不可救药地沉落，直至自杀身亡。
伯恩哈德的小说象征性地揭示，艺术和政治的极端主义有着令人难堪的相似之处。天才艺术家肆无忌惮地超越人的能力界限的同时，也超越了道德上所能允许的范围。高度发达的精神并不意味着就远离了原始的荒蛮，因为极端地、无休止地追求完美的目标，终将导致理性的丧失和心田的冷酷。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除了幽默风趣、富于音乐旋律的叙述使人愉悦外，它的深邃的寓意也很耐人寻味。
格伦·古尔德在书中是作者伯恩哈德笔下的一个人物，不能把他与现实中的那位上个世纪的天才钢琴家等同起来，比如格伦·古尔德并没有在萨尔茨堡参加过什么教学班，他因为演出只去过一次维也纳、两次萨尔茨堡，平生没有与钢琴大师霍洛维茨见过面。他因脑溢血逝世，但是在病院，而不是钢琴上。《沉落者》中格伦·古尔德的钢琴极端主义还没有达到走火入魔的程度，不能与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中与魔鬼签约的阿德里安·莱韦屈恩相提并论，但是即使如此，伯恩哈德的小说也让我们不得不思考，艺术天才，尤其是处于魔性领域的音乐天才，如果把肆无忌惮地追求完美和巅峰视为自己的绝对目标，那么，他们的生存，就不再是他们生存，而是他们被生存，就容易导致堕入反理性主义，甚至仇视人类的深渊。
最后，我想说说这本书的题目，原文是Der Untergeher，作者开始曾以Chur（《库尔》）和Der Asphaltgeher（《柏油路行走者》）为此书命名，前者作为书名甚至已设计了封面，最终改为Der Untergeher，英译本翻译成The Loser（《失败者》）。我开始译成《下行者》，考虑到伯恩哈德有一本书题目为《行走》，突出讲到行走和思考。《沉落者》中的韦特海默曾以不断地行走来排解因无法实现人生目标造成的郁闷和不幸，格伦·古尔德与他初识就称他为Untergeher（这个德文词按照其构成有往下走，下落、下行的意思，可引申为毁灭者和失败者），而且说他越来越往下。但是作为书名，如果没有上述的背景知识，《下行者》不是很容易让人理解，考虑再三，决定将书名译成《沉落者》，其中包含了德文词的原义和引申义，相比之下更妥当些。
马文韬
2022年酷暑于芙蓉里
作者简介
托马斯·伯恩哈德
托马斯·伯恩哈德（Thomas Bernhard ，1931一1989），奥地利作家，主要作品有《维特根斯坦的侄子》《历代大师》等。托马斯·伯恩哈德原籍奥地利萨尔茨堡，1931年2月9日生于荷兰海尔伦。1949年开始写作，并于1957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世上和阴间》，1963年因长篇小说《严寒》成名。1989年2月12日，在上奥地利的格蒙登去世。托马斯·伯恩哈德曾获得毕希纳文学奖、奥地利国家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译者简介
马文韬
马文韬，北京大学德语语言文学系教授。曾任《世界文学》杂志顾问，中国外文局翻译专业资格考评中心专家，德国格里美豪森学会理事，2007年起担任奥地利托马斯·伯恩哈德基金会顾问委员会委员。主要论著有《瑞士德语文学史》等。主要译著有小说《黑白天使》《历代大师》，戏剧《纵火犯》《骂观众》《英雄广场》，诗歌《傅立特诗选》《萨拉·基尔施诗选》，以及文学论著《歌德与席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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